小说节选:老庙的上空(12)
回到古原
堂哥的话把二叔惹恼了。他“腾”地从老斗椅里站起来,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红着脸说,秋山,你说谁犟得像驴,敢情你伯你爸都成老驴了?
我赶忙站起来按住二叔,说,二叔,秋山哥就那么一说,不当真的。二叔气呼呼坐进斗椅里不再说话,不停地抽起烟来。父亲说,好好的一个古原,搞什么旅游开发,这镇政府是想一出是一出。他们一个想法,就要把原上的人都搬出去,这不是乱弹琴?二叔说,反正你不搬,我也不搬,我听大哥的。
堂哥摇了摇头,把手里那张弄脏了的合同重又折叠起来,放回自己的上衣口袋,眼睛转向我,问,万古,你多会儿回来的?这回回来能多住几天不?我说,不打算走了。不走了?堂哥那张阴阳不定的脸上顿时露出惊讶之色。不走了,我笑着说。你不上班了?我说,我下岗了。在一旁听着的父亲脸色陡然变了。他从椅子上站起来,扔掉手里的烟头,目光尖利地盯住我,问,万古,你是跟你哥开玩笑吧?我说,没有,爸,我真的下岗了。父亲愣了半天,然后回过神来,重新坐回那只老斗椅里,激烈地咳嗽起来。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止也止不住。松果跑出来,给父亲倒了碗白开水。二叔和堂哥的目光“刷”一下集中在松果身上,像四支箭矢,穿过她的身体。
父亲喝了水,缓过气来。松果端着碗走出去。堂哥的目光跟着松果进了外屋。二叔说,万古,念了多年的书,又回古原了,不应该啊。父亲说,别说了,活着回来就好。父亲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,把脸转向堂哥,说,秋山,你是村长,按说搬迁这事,家里人不该拖你后腿。可是金窝银窝不如咱这土窝。这强迫人的事,政府也不能做吧?再说国家有规定,不能强拆,拆迁要遵循自愿原则。
堂哥说,难就难在这“自愿”二字上。不是我强迫你们,是镇里敲着锣催着我这只猴子上树呢。
对不想搬迁的,镇政府是什么态度?我试探着问。
镇政府的态度比较含糊,也没有说硬要大家搬。回迁安置楼已经修好了,大部分村民已经离开了古原。柳树底的公墓也开始动工了。
父亲嘲讽地说,连死人住的地方也安排好了,镇政府想得可真周到!
堂哥说,迟早得搬,和镇政府对着干,能有什么好果子吃?
他从板凳上站起来,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,走出柴门。他离开的脚步声坚定而霸气,传达出他不容反抗的决心和意志。
晚上,松果说,她要到原上走走。我就陪她出了黑松岭,走上村口的土坡,绕着那片黑松林走。月亮是满月,在黑松林上空森黑的天际升起来。四周是那种永恒不变的寂静。我俩踩着黑松林旁边松软的草皮走着。松果突然停下来,回头问我,哥,你还打算回城吗?我愣了一下。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想过,而是一直在脑子里盘桓。这次我是带着一个失败的自己回到古原的。和当初考上大学离开古原时那种满怀信心的情形完全不同。下岗和离婚,这两件事,像两枚扎在肉里的钉子,害怕人拔,一拔就会淌出血来。混到这份儿上,有时我也感到很无辜,似乎这责任也不全怪我。比如,那家食品加工厂如果不倒闭,我至少是个有工作的人。有工作就意味着是某个集体的人,这个集体会让你生出某种说不出的荣誉感和尊严感。失业,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可怕的事。这不只涉及生存问题,更糟糕的是你将变成一个没有身份的人。所以,当松果问我是否回城的时候,那一刻我非常恼怒地想到那个已经倒闭的厂子,想到由此带来的一系列变故。我想到那个我差点儿自杀的夜晚,想到那条我走过的河……我突然觉得自己在面对死亡时,是个懦夫。我想,我这辈子是不会选择自杀的,我是一个具有妥协型性格的男人。为了活得长久一些,我会无数次地向我不喜欢的世界妥协。其实,我很不喜欢自己这样子。我常常在心里和自己较劲,一个不服气的我和另一个妥协的我在争吵,最后还是那个妥协的我占了上风,那个不服气的我还在那里直愣着眼睛,看着那个妥协的我,想把他掐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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